江梦枕犹豫道:内外有别,怕是不妥吧。 怕什么,光天化、大庭广众的,这么多丫鬟婆子看着,能做什么?你们侯府的规矩也太大了,京里面哥儿姐儿上街去逛也是有的,只要有人跟着便无妨。 那好吧,江梦枕想了想,又待丫鬟,把大小姐一起请来。 你可真谨慎,简直是闺阁君子、吾辈典范! 齐鹤唳低头揪着地上的草,心里酸溜溜的难受,就算周姨娘往故意教唆他恨他哥哥,齐鹤唳都不曾有过这样的觉,嫉妒长出了尖锐的棱角,扎得肺腑生疼。他以前从未觉得自己和大哥有什么分别,即使所有人都说嫡庶有别、说他大哥才气人比他强万倍,齐鹤唳都玩闹如初、恍若不觉。现而今分别心一起,烦恼纷至沓来,他从没有哪一刻这样挫败妒忌,终于真正懂得了那些话里的鄙夷不屑。 齐凤举与齐雀巧很快就来了,江梦枕为他们互相引荐一番,武溪倒不拘束,主动道:齐大少爷之名,如雷贯耳,今一见,果然文采风非常人也。 齐凤举自然逊谢一番,武溪接着说:方才我俩联句,我卡在这一句上,不知齐大少爷能不能接着联下去? 齐凤举略一思忖,很快做了出来。 妙啊,真是名不虚传!武溪的称赞霎时真诚许多,这句为我开了茅,又能续下去了! 江梦枕也说:这一句四两拨千斤,令全诗风貌一转,我却不能。 三人继续写诗,齐雀巧偶尔也能凑出几句。忽而,一阵毫无预兆的夏雨点滴洒落,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江梦枕伸出手掌接了几滴雨,这下更诗兴了。 他们四人在亭中赏雨对诗、言笑晏晏,齐鹤唳杵在山石间被淋成个落汤,可身上的藉远比不了心里的狈,他大哥轻而易举地出口成章、惊众人,但他却连他们在说什么都听不懂,别说齐凤举了,他连齐雀巧都不如! 齐鹤唳方才还能愤恨嫉妒,现在只余下丧气颓唐,愣愣傻站在雨中被浇了个透心凉。 又跑哪儿野去了?成这倒霉样子。周姨娘一边嗑瓜子,一边向屋外喊:胭脂、水粉,去烧水给二少爷洗澡! 半晌后,手脚冰凉的齐鹤唳被丫鬟们拉去洗涮,泡在木桶里浑浑噩噩地被洗着。齐鹤唳细瘦的胳膊被水粉捞起来打上香胰子,而后她的手就那么一松,齐鹤唳的胳膊啪嗒落回水里,溅了他一脸的泡沫水花。他下意识地看向水粉,见她一脸嫌弃,仿佛在擦洗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发臭的死猪。 齐鹤唳缓缓眨了眨发疼的眼,水滴顺着脸下来,他忽然想起水粉有一次在花园里撞上他大哥,脸红得像要烧起来,好几天兀自痴笑发呆,被胭脂好一顿骂。如果她给大哥洗澡,也会是这样不耐烦吗?绝不会的,她一定伺候得周周到到,不会让大哥被洗澡水了眼睛。 原来凤凰麻雀处处不同,连丫鬟们都瞧不起他。 我听人说,水粉低声音向胭脂道:下半晌,大少爷去听雨楼了。 胭脂把皂角碎在齐鹤唳的头发上,翻了她一眼,干你什么事? 水粉撇了撇嘴,呸了一声,你就在这屋里熬着吧,我看你有什么下场! 左右不过一个出路,胭脂转身去拿梳子,她洗头的动作倒是轻柔,想要攀高枝儿,也不怕摔得你粉身碎骨。 水粉生得比胭脂略好些,素来眼空心大,你就甘心跟这么个... 你要死了!胭脂恼得往她脸上了一捧水,当着人说的是什么胡话! 水粉也泼水回击,小崽子似的,他哪里听得懂?若是胡话,你羞什么? 这蹄子,瞧我不撕烂你的嘴! 二人追打起来,闹了一地的水,齐鹤唳茫然坐在浴桶中,洗澡水渐渐冷了,他忍不住打了个嚏,两个丫鬟这才想起这里还有个人,忙把他捞出来。 齐鹤唳被水粉摁在妆凳上擦头发,他被得东倒西歪、头皮生疼,心里涌出一股怒气,用力推开她张口问:水粉,大哥就那么好么? 水粉一愣,却不怕他,甩着手巾道:大少爷自然是好,脾气温柔、生得俊。 齐鹤唳想起今儿齐老三亦说过:我妈说,那个江公子,定是瞧上大哥生得俊,想要做咱嫂子呢! 他赶紧扭过身正对妆台,镜中人有两道浓黑的眉、一双明亮的眼,骨相轮廓被掩盖在未褪去的婴儿肥中,脸上挂着两团绵软,身上却如待条的杨柳一般没几两,正是少年还未长大、青黄不接的尴尬时候,身量不足、稚气未。 胭脂姐姐,那我生得俊吗? 水粉闻言扑哧一乐,胭脂不莞尔道:我的小爷,今天这是怎么了?在乎起这个来!不是头都不梳,疯跑出去玩的时候了? 所谓知好则慕少艾,墙下的惊鸿一瞥,让没心没肺的齐鹤唳开了窍,以往忽略的许多事皆分明起来。 姨娘是个美人儿,二少爷自是俊的。 她诓你呢,水粉笑嘻嘻地故意说:你天天在外头疯,晒得黑皮蛋似的,哪里俊? 齐鹤唳想到大哥白面书生的模样,急得扭开桌上的螺钿小盒,把周姨娘匀面的雪花膏抹了一脸。 周姨娘正好掀帘进屋,见两个丫鬟只知道笑,一面喊着糟践东西一面亲手抓着齐鹤唳,把他的脸摁在水里洗了。 临睡前,齐鹤唳瞥见小炕桌上有什么亮闪闪的东西,定睛一看竟是他丢掉的那对儿金银项圈! 哪里找到的? 是人家捡到送回来的,算你走运,否则皮不揭了你的! 是谁?老三吗? 什么老三,是江小公子身边那个叫什么青烟绿烟的,周姨娘摩挲着巧的项圈,喜滋滋地说:可见是你的总是你的,谁也偷不走。 齐鹤唳沉默地从她手上夺过项圈,抱在怀里上炕去睡了。扔掉项圈时的愤怒早已消散,他摸着失而复得的礼物,忽然委屈得想哭。经过这一天,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项圈很可能是他唯一能得到的与江梦枕有关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双儿即双胞胎。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李商隐《无题》 第7章 迁延淹煎 子水般的过,转眼到了中秋,齐府的小戏子们排好了几出戏,齐夫人决定在中秋夜广邀亲友、赏月听戏。 十几桌宴席摆在玉笙居里,武伯府也得了请帖,武溪坐在江梦枕身边,和他悄声咬耳朵:有桩新鲜事要告诉你,你还记得我在永安伯府门口捡的那只猫吗? 记得,玉雪可的,怎么了? 后来有人上门来寻猫,我见他穿的寒酸不像伯府的人,并不肯给,那人吱唔了半天才说他是永安伯的嫡子,猫是偷偷养的,不敢让人知道,若是被两位夫人发现了,就要摔死。 江梦枕吃了一惊,这也太恶了些! 可不是么,他好可怜的,武溪抿了抿,他是武伯如珍宝的幺子,哪儿见识过这种家宅后院的腌臜私,永安伯的两个夫人,对我们笑脸相、那样和善,潜渊...我是说安少爷身上的衣服,还没我仆人的好。 潜渊?江梦枕轻轻挑眉,这是永安伯府大少爷的名号?你们何时这么了? 武溪俏皮的吐了吐舌头,有点脸红地说:他名叫安致远,潜渊是我送他的字,希望他犹如潜龙在渊,有朝一能扬眉吐气。 江梦枕哑然而笑,好哇,我以为你待我与别人不同,才赠我字,却不知武小公子取字是大锅赠送! 你当然是特别的!武溪抱着他的手臂晃了晃,华胥莫气,我只是有而发,大不了以后不让他用这个字了! 江梦枕本是玩笑,闻言却是一愣,正蹙眉道:你们很吗?现在还有联系? 武溪垂下头,笑得有点腼腆,安致远把猫寄养在我这儿,偶尔会来看看... ... 他低头一笑,挂在嘴角的殷红孕痣更是丽夺目,江梦枕有些担忧地说:毕竟与外男相见,你要事事留心才好。 晓得了,你客居在外,自然要分外谨慎、不让人说嘴,我就住在武伯府,能出什么事?武溪扭头向左右宴席张望几眼,黯然道:安致远果然不在,他人好,本想让你看看的... ...齐家今也请了永安伯府,来赴宴的八成是他弟弟。唉,我真看不惯这样的偏心不公! 你怎么张口闭口,都是姓安的?江梦枕揶揄地指了指他,学着戏台上的青衣腔调,拖长音道:你可要当心喏... 坏死了你!武溪闹着捶他肩膀,喏喏喏,姓齐的就坐那边,盯着你看了半天,上次联诗我就发现了,他魂儿都要飞了! 你少歪派人家...二人小声笑闹,被戏台上喧闹的锣鼓声遮掩着,并不引人注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仆人们撤了杯盘,端上瓜果香茗,台上一整出的热闹戏也唱完了。齐侍郎听从齐凤举的建议,命人把小戏子们会的折子戏做成戏签儿,由人签点来唱他先《笏》中的一折,自己很是意,之后轮到齐凤举,的是《柳荫记》。 《柳荫记》又叫《双蝴蝶》,改编自杂剧《祝英台死嫁梁山伯》,这出祭坟是梁山伯病死后,祝英台一身缟素到他坟前痛哭,戏班班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中秋夜唱这个,怕是有些不吉利吧? 这有什么?不过是戏罢了,子不语怪力神,能有什么妨害?齐凤举并不忌讳,只叫人扮戏上场。 这唱祝英台的,是戏班的台柱,一开口哀婉绵、悲切如同杜鹃啼血,引得座中许多人潸然泪下。齐凤举看得分外入神,在悲歌中喃喃道:黄土垄中,公子无缘,情悭此生,可悲可叹... 齐鹤唳和庶弟们远远坐在宴席外圈,一桌子的孩子只知道抢吃抢喝,戏台隔了老远,仅能看个大概,他扭头问站在一旁躲懒偷酒吃的妈,祝英台为什么一定要死? 因为她忘不了死去的相好,吴嬷嬷醉醺醺地打了个酒嗝,要嫁的男人远比不上老相好,活着也是挨子... 梁山伯就那么好? 当然好哇,温柔和气长得又俊,他俩人一起读书作诗的时候就对上眼儿了... 齐鹤唳越听越不是滋味,他大哥实在太像这个让人忘不了的梁山伯。 台上又演了几折戏,签筒传到了武溪手里,他随手一拈,出一折《大登殿》。 这出不好!武溪把戏签扔在地上,这些戏只唱到热闹处,后面就不演了,王宝钏等了十八年,只做了十八天的皇后就死了,薛平贵和代战驾坐金銮,谁还记得破瓦寒窑?我最恨这些忘恩负义之辈!他还不解恨地凑到江梦枕耳边偷骂:娶两个老婆的男人都是混账! 江梦枕掩袖而笑,安他道:我一支好的,让他们去唱。 伸手掣出一支,定睛一看正是《游园惊梦》。 果然好,亏得是你到,别人不配,武溪拍了拍手,就唱这个! 箫管歌吹被风吹送,梦中奇情在牡丹亭畔上演,齐鹤唳本没在意,随口又问吴嬷嬷:这出戏讲的是什么? 诶呦呦、可别说了!这出戏最,好好的教少爷小姐思,吴嬷嬷拍着大腿,骂咧咧地酒气熏天,你瞅她多不要脸,做梦哩! 啪嗒齐鹤唳的筷子掉到地上,心底难与人说的情绪似被撕开一线,喉咙莫名有些发紧,他用拇指着项圈,喃喃地重复:...、梦? 他确实在天遇到了一个梦般的人,此后再没有无梦到天明的酣眠,梦里的天牵不去,少年的说不清的心思与风一起骀,让他在白天百无聊赖、百口难言,心里抓挠着,像在水里泡着似的酸、在火里炸着似的发疼。 那台上正唱着:【想幽梦谁边,和光暗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齐鹤唳腾地站起来向后退了两步,慌间撞倒了吴嬷嬷,他捂着心口往外跑,仿佛人人都生了透视眼,能透过骨骼血看见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他生怕人知晓了笑话他、骂他不要脸,踉踉跄跄地也顾不得后面嚷成一片,脚步匆匆地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齐鹤唳裹着被子躺在炕上,谁叫也不理。不一会儿,听见外屋吴嬷嬷趁着醉来闹了一通,周姨娘隔着墙高声骂他:上不得高台盘的东西!连娘也敢打,忘恩负义没心肝的,赶明儿是不是还要杀了我! 飞狗跳自不必提,屋里没点烛火,他窝在上,盯着窗外比灯还亮的的月看。清辉洒落一地,眼见着月亮从树梢飘上中天,外间也安静下来,齐鹤唳打了个哈欠,眼皮开始打架,可就在要睡着时,他突地打了个灵,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反复几次 ,撑到月亮都黯下去,齐鹤唳的眼皮终是阖上了。梦里的天悠悠地飘过来,再次把他笼罩在绵绵的风里,墙下的人又向他笑,齐鹤唳如常愣在墙头,但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怎么掐自己都没用,倒底仍梦见了江梦枕,齐鹤唳臊得想逃,却不住眼里心底恋恋难舍。 淡黄的衣衫渐行渐远,往常的梦到这里就要结束了,可这一回齐鹤唳自知是梦,终于鼓起勇气大叫了一声:别走! 他翻下墙,闷头追了过去,正撞到了梦中人怀里,齐鹤唳来不及思考一把抱住了他,怀里的人身子像锦被一样软,齐鹤唳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越搂越紧、恨不能把他进血里。 朦胧间戏台上笙箫齐奏:【我去还留恋,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行来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NaNchANg791.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