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一掩,江琮已经闪到她身后,她一面往外走,一面头也不回道:“一点冰而已,有甚碍事。” 江琮温声道:“就怕万一,不可任。” “你以为我是你这般见了大世面的贵公子?冰那么贵,我在夏天还没喝过几回……” 身后沉默了片刻后,才有声音低低传来:“知道了。” 泠琅不明白他知道了什么,这若有所思的语气又是为何,她脚步轻快,两步绕下雕了繁杂花卉的台阶,往二楼长廊走去。 走尽这条长廊,便能下到一楼大堂。 白鹭楼楼层越低,越是热闹,眼下这走廊两边都是飘飞的纱帐,处处都有乐音笑语,廊中有面容美好的男男女女经过,衣袖轻拂,带起一阵香风。 一身黑衣的李泠琅同这一切格格不入,在路过了三处有暧昧声响的纱帐,险些被路人撞上两次,被江琮拉住手臂一次后—— 在某处金丝透纱帘外,她猛然停住了脚。 帘内有声音传来,是一道微醺的女声,似乎在唤一个名字。 “子期,过来。” “呵呵,为何站着不动?” “不喜这里?嗯?” 泠琅僵硬地回头,同江琮对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同样的意外。 她凑上去,用气声低语:“这个声音是?” 江琮缓慢点头,有些言又止。 泠琅抿了抿,她小心地左右张望,见此刻没什么人了,忽然生出些大胆念头。 “看看。”她用眼神示意江琮。 江琮默了默,最终还是顺从地站到一边,作势望风。 泠琅转过头,并没有凑近那片纱帘,她已经看出后面一左一右守了人。 运气丹田,先沉后扬,归定,吐纳。 她扬起了手臂,对着纱帘轻轻一挥,这个动作平平无奇,像在驱赶什么蚊虫。 然而,那坠着沉重宝石的金纱帘,随着她扬手的姿势,如同被风掠拂而过一般,鼓动飘飞了短短一瞬—— 只需要这一瞬。 宝石互相撞击,发出清脆声响,内里守卫着的侍从立即闻声而动,他们出现在走廊时,外面已经空无一人了。 而泠琅紧拉着江琮的手,迅速穿梭在重宾云集的大堂内,耳边是劝酒笑闹,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刚刚那一幕—— 姣美慵懒的女子,斜靠于锦榻之上,领口微张,鬓发也有些散了。 一个青年,半跪在她下首,身形清隽,侧面俊秀致,玉冠一丝不苟。 女子持着一柄长长的如意,挑在青年下巴上,眼睛半阖着注视他,目光中全是漫不经心的轻佻。 让泠琅震惊的是两件事。 一,那女子是傅。 两个月前,在玉蟾山上为死去的傅彬了一滴泪的二殿下。 二,那男子穿着官服。 纯正的朱红,一只仙鹤绣于其上振翅飞,是一品的制式。 直到奔出两个坊,泠琅才想起松开江琮的手,她站在凉飕飕的屋脊上,惊魂未定地同江琮对视。 青年沉默地看着她,眼神暗沉,似在深思。 泠琅第一句话是:“那男子年纪轻轻便从一品,生得还颇俊,怎么没听说过这等美男子?” 江琮的眼神便再次暗沉了两分,甚至带上点凉意。 泠琅全然不顾,她第二句是:“二殿下她,玩得够花啊?我做梦都不敢有这样的——” 江琮似想起了什么,目光幽深,又变得耐人寻味。 泠琅说出了最后一句判断:“我觉得,那男子生的有点像北洛侯世子,嗯……他们鼻子很像。” 江琮意味不明地开口:“夫人对郎君的鼻子倒颇有研究。” 泠琅嬉笑道:“说起这个,民间有些关于鼻子的说法,说从郎君鼻子的拔和形状,能看出他……” 江琮微笑道:“能看出他?” 泠琅他了半天,最终还是放弃了:“看出他是否心博大,心智刚硬。” 江琮柔声道:“那夫人观我如何?” 泠琅心虚地看了他两眼:“夫君很大,很刚硬。” 江琮淡笑着颔首,轻飘飘道:“定不辜负夫人期望。” 泠琅疑心他听懂了那个不着边际的论调,但她没有证据,当下只想扯开话题,却听对方悠然道:“那个男子,叫符峻,字子期。” “他是左都御使,才上任不久,夫人没听说过算是正常。” 第90章 朦胧意 关于二殿下在白鹭楼玩当朝一品官员的事, 泠琅睡了一觉后,便不再记挂在心上。 让她心心念念的是另一件事,苍耳子说, 常罗山若是卖不出他的武器, 很有可能转投他处,从此难寻踪迹。 当时她问,常罗山已经失踪这么些年, 白鹭楼的探子们如何断定那是他本人? 苍耳子拍着脯道,那人身长八尺,腮胡蓬,又持有金银三节, 绝不会有假。 如此,去陈县一趟就提上程。 北有鹰栖山,南有雁落山, 中间夹着广袤的长青平原。 雁落山气候润, 物产丰富, 风景更是秀美, 以“雁落不思归”闻名。然而与之相对的鹰栖便山如其名, 是只有雄鹰才能栖息于其中的绝险之地。 终年云遮雾绕,峡谷悬崖错纵横,外人进入难寻出路。而这陈县,便位于鹰栖山南坡, 出了陈县再往北走, 便是连绵不绝的十万大山。 若要前往,的确该抓紧时间, 一旦天气转凉, 山林多雾, 便会非常麻烦。 翌,清晨,熹园。 泠琅在清脆鸟鸣中醒转,她轻轻一瞥,便见到身侧空无一人,江琮应当已起身了。 在特别时期,她虽然不会腹疼酸,但会比平惫懒些。譬如现在,明明知道天已大亮了,但仍想躺上那么一时三刻。 少女困倦地哼了两声,从被子中抬起手,覆盖在眼皮上,试图遮挡投进来的光线。 鼻尖萦绕着清浅兰香,她将脸藏进被中深深嗅闻,惬意地蹭了蹭,却听得身侧传来窸窣声响—— 视野骤然昏暗,是有人在外面将布帘放下。 重新陷入舒适暗沉之中,泠琅糊糊地躺了一会儿,睡意却慢慢褪去,脑中愈发清醒。 她睁开眼,望着暗中雨过天青的帐帘,上面没有任何纹绣,只有一片缥缈清幽。 这颜,瞧着简单纯粹,实则工艺繁复无比。就像有些人,看似清风明月,但实质全然不是那般。 所谓物随其主。 泠琅对着帐子说:“我们何时动身?” 江琮的声音在在另一边传来:“五天之内。” 泠琅很意这个期限:“侯夫人那边怎么办?” “我来便可。” “近身侍从如何处置?” “我来便可。” “都你来,那我做什么?” “好好休养。” 泠琅直地说:“我好得很!” “是么,”江琮淡淡地说,“半夜夫人手脚冰凉,使劲往我这边贴蹭,还将我被子强夺了去,原来不是这个原因?” 泠琅立刻抓起身上盖着的被角细看,相同的凉腻丝绸,不同的是,这四角没有桂枝花边。一转头,自己盖的那已经被踢到脚,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 怪不得今早晨闻着兰草味尤为清晰,原来—— “这有什么,”泠琅从帐中探出头,“夫本一体,夫君做人不必如此小气。” 江琮笑了一下:“夫人着实冤枉了,我半点反抗都未曾,怎能说小气?” 泠琅踩着鞋,掀开垂地纱帐,一眼便望见了在台下棋的青年。 他今仍穿了白,这白倒和往不同,泛着淡淡银灰,显得整个人十分清冷。往水边这么一坐,颇有点谪仙的意味。 泠琅打了个呵欠,毫不客气地坐到人对面,撑着下巴盯着看。 江琮略微抬眼:“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夫君今颇俊,嗯……”她伸出手指,隔空朝他眉间一点:“这身银白,加上这颗红痣,让我想到雁落泽的银鱼,它们头顶也是有一抹红的。” 少女头发有些,有些翘,她笑得坏兮兮的:“所谓秀可餐,食也也,大概是这个意思罢?” 江琮将手放在嘴边轻咳一声,显然不想接这句话,只垂目在棋盘落下一子。 泠琅直勾勾地将他望着,口中唱起悠扬野调:“郎是那湖中银鱼,妾为涟漪——” 这山歌是他们在农舍中借宿的时候,好客的农妇教泠琅唱的,她听着好听,学着好玩,没想到还有如此应景的时候。 “长望郎君倒影模样,波光绕鱼儿鳞上——” 直白骨,热情得近乎赤的歌词,泠琅唱了两句便记不得内容,只胡哼着调,伸手在江琮眼皮底下偷去一颗黑子。 江琮说:“我看到了。”NANCHANG791.cOM |